好雲山左近的山林之中,沈郎魂拖著柳眼,在蟲蛇密布的山林里走著,柳眼雙腿折斷,他拖著他一條手臂慢慢的走,就讓他全身在地上拖。未開化的山林里芒草、荊棘、毒蟲遍地皆是,柳眼渾身鮮血淋漓,毫無聲息,昨夜他是硬氣,今日卻是早已昏迷。沈郎魂給他灌下了解毒清心的藥粉,卻不給他治腿傷,柳眼發起了高熱,就算沈郎魂現在把他扔進爛泥塘他也不會知道。
「撲通」一聲,沈郎魂把柳眼擲在地上,前方出現了一個清澈的池塘,池塘中游魚條條,淺水處盛開著一種白色花卉,清香襲人。他一路走來,到處都是蚊蟲,到這湖邊卻豁然開朗,密林之中露出了藍天,空氣之中帶了一種清新幽雅的香氣,不知來源何處。沈郎魂自懷裡摸出那塊硬饃饃,慢條斯理的啃著,過了片刻,摸出羊皮水壺,喝了一口,長長吁出了一口氣。青翠的山林,深藍清冽的湖水,雪白美麗的花朵,若是荷娘未死,他摘一朵花給她佩在鬢上,她想必會大吃一驚,但在她活著的時候他卻從未送過她任何東西。想到此處,他看了柳眼一眼,只見幾隻蜈蚣在他身上傷口扭動,他淡淡看著,慢慢吃著饃饃。
柳眼現在只是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,渾身沾滿了芒草、荊棘的斷刺、還有滿身的螞蟻,但他塗在他臉上的傷葯卻是一流的傷葯,臉上的傷並未化膿,而是慢慢結疤。這個死狗一樣的男人,現在把他送到那些白衣女子面前,不知道她們還會不會對他死心塌地的相愛?他靜坐冥想,一瞬之間,思緒光怪陸離,似乎脫離了他「沈郎魂」的本體很遠,彷彿化成了許許多多別人、陌生人。
一隻黑色的螞蟻爬到了他握著饃饃的指尖,沈郎魂渾不在意,看著形狀的柳眼,胸口糾結的憤怒和怨毒一點一滴的消散,漸漸增多的是一種空……仇報了,心也空了,愛恨情仇……什麼都不曾留給他。突地指尖微微一麻,他吃了一驚,凝目看那螞蟻,一隻很普通的黑螞蟻,比尋常螞蟻大些,他說不清楚這螞蟻是不是咬了他一口,指上並不覺得痛,但過了一會兒,一滴鮮血慢慢沁了出來。
螞蟻咬人——是不痛的嗎?沈郎魂皺眉,他一生縱橫南北,受過大大小小的傷,卻還從未被螞蟻咬過,一愕之際,只覺右手一麻,那塊饃饃跌落在地,滾了幾滾。
我——沈郎魂腦子一陣糊塗,幾乎不敢相信那隻小小的螞蟻會有毒、更不相信就如此一隻比米粒還小的螞蟻竟然毒倒了他。一愕之後,半身發麻,此時深山老林、身邊躺的是柳眼,一咬牙,他左手探手入懷,拔出一柄匕首,刺入右手螞蟻嚙食的傷處,用力一刮,傷口處流出的血卻是鮮紅的,竟似並未中毒。沈郎魂腦中越發迷糊,右手傷處劇痛,渾身灼熱,慢慢陷入昏迷。
彷彿過了許久,他漸漸感覺到面頰上有少許清涼,嗒的一聲微響,有水珠濺落在他臉上。睜開眼睛,只見面前一片漆黑,方才的藍天綠樹池塘似乎都成了幻境,又過片刻,他才感覺到雙眼上糊著一層濃厚的青草渣子,右手傷處被塗上了一層冰涼的東西,他一嗅便知是他懷中的金瘡葯。沈郎魂翻身坐起,抬手擦去眼上的青草,只見夜色蒼莽,他竟昏了一日,湖邊有篝火跳躍,柳眼持著一根樹枝坐在篝火旁,篝火旁尚坐了一名容貌奇異的女子。觀那女子身姿猶如十八佳人,娉婷婀娜,纖纖素手垂在身側猶如透明一般,面龐卻是一張老嫗面孔,皺紋堆疊,滿是黑色暗斑,樣貌十分可怕。
「你醒了?」那似老似幼的女子開口,聲音蒼老,牙齒卻潔白整齊,「這裡很少有人來,一隻山貓、一條鯉魚,你吃哪個?」她聲音難聽,言語卻很溫柔,似乎多年不曾見人,看見兩位異鄉客心情愉悅。
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腕的傷口,「這是姑娘幫我療傷?」那蒼老的女子搖了搖頭,伸手指了指柳眼,「他的臉怎會變成那樣?是誰這般狠心,將人家好好一張臉劃成那般模樣?」言下頗有同情之意,似乎因為自己相貌古怪,分外注意柳眼的臉。
沈郎魂心中微微一動,柳眼給他療傷?怎麼可能……但這位貌似蒼老的女子似乎年齡不大,沒有半點心機,卻應當是不會騙人。「姑娘似乎年齡不大?」那蒼老的少女淡淡一笑,「我今年十六歲,看起來就像八十六歲的老婆婆。」沈郎魂以左手輕按右手,只覺知覺已恢復如常,「怎會如此?」
那蒼老的少女道,「我天生一種怪病,三四歲的時候相貌就和三四十歲的人一樣,大夫說我活不過十歲,但我卻活到十六,樣貌就如八九十歲的老人了。」言下雖然感慨,卻無怨懟悲傷之意,竟似十分達觀。「怕嚇到別人,我和我娘一直住在大山裡面,從來不出去。」沈郎魂點了點頭,「姑娘貴姓?」能在大山裡居住,母女兩人必定會武,只是不知深淺如何,如果能知道姓名,或許便知來歷。少女微微一笑,「我姓玉,叫玉團兒。」如此青春甜美的姓名,卻落在一個滿面皺紋的古怪少女身上,真是令人感慨。柳眼一直沉默,以樹枝靜靜撥著篝火,雖然面容猙獰,他那曲線完美的下巴在火的暗影之中,依然極富美感。玉團兒指指柳眼,「他是誰?誰划了他的臉?」
「他……是個十惡不赦早該死了一萬次以上的惡人。」沈郎魂道,「別說割了他一張臉,就算把他全身皮肉統統割了,也只有人人鼓掌叫好,被他害死的人不計其數,並且禍害還在蔓延當中。」玉團兒道,「他真的有那麼壞么?聽你這樣說,就是你割了他的臉了。」沈郎魂淡淡一笑,不置可否。玉團兒望向柳眼,「既然他割了你的臉,你又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,剛才為什麼要救他?」她甚少見生人,心地直爽,想到什麼就說了出來。
柳眼不答,過了好一會兒,突然道,「有一種葯,可以治你的病。」沈郎魂和玉團兒一怔,「什麼?」柳眼緩緩的道,「有一種葯,可以治你的病。」玉團兒哎呀一聲,「是真的嗎?」她的臉皮醜陋難看,一雙眼睛卻很清澈,凝視柳眼的模樣也似一泫秋波,柳眼淡淡的道,「你幫我把眼前這個人攆走,我就給你救命的葯,不但可以救命、還可以恢復你青春容貌,還你十六歲的模樣。」玉團兒奇道,「把他趕走?你要把他趕走,方才不救他不就行了,為什麼既要救他、又要趕他走?」柳眼牽動嘴角笑了一笑,那容貌恐怖至極,「我高興。」玉團兒道,「好。」沈郎魂眉頭一皺,目中光彩暴閃,「剛才那隻螞蟻,是不是你的傑作?」柳眼淡淡的問,「那隻螞蟻有毒么?」沈郎魂一凜,那隻螞蟻所咬過的傷口並無黑血,柳眼慢慢的道,「你對蟻酸過敏……知道什麼叫過敏嗎?別人被螞蟻咬了不會死,你卻會,小心日後別死在螞蟻手上。」正在他慢慢說話之際,玉團兒一掌拍出,勁風測然,沈郎魂提起劍柄一撞,她哎呀一聲被他撞正額頭,仰後摔倒暈去。沈郎魂冷笑道,「就憑這樣三角貓功夫的一個小姑娘,你就想脫離苦海,是你小看了沈郎魂、還是沈郎魂錯看了你?」柳眼淡淡的道,「就算她趕不走你,剛才你欠我一條命,現在是不是應該還我?」他冷冷的道,「救命之恩,你該不該報?」
「不要著急,再過幾天,等你身上的傷痊癒,我自然會放了你。」沈郎魂淡淡的道,「你真的能治她的臉?」柳眼也淡淡的道,「我說能,你也不信;我說不能,你也不信,何必問我。」沈郎魂凝目去看倒在地上的女子,「這女子的臉的確很古怪,好端端的人怎會生成這樣?」柳眼將手中的樹枝丟入篝火,火焰一暗,「她的情形不算這種病里最差的。」沈郎魂微感詫異,「聽起來,你居然對這種怪病很熟?」柳眼道,「得了這種病的孩子,很少能活過十三歲,她的確是個奇蹟,並且她只是面部衰老,身體四肢都還健康。有些孩子……一歲的模樣,就像八十歲的老人,包括四肢和軀幹都是。」他微微嘆了口氣,凝神看著火焰,眼神清澈而憂鬱。如果不知道他是柳眼,看著他此時的眼神,便如一位滿懷悲憫的哲人。沈郎魂看了一眼手背上的包紮,「你親手殺過人沒有?」
柳眼閉上眼睛,「不管我說什麼你都不信,多說有什麼意義?」沈郎魂淡淡的道,「說不定我會信。」柳眼冷冷的道,「不管我說什麼,連我都不信,你就不用聽了。」正說話之間,玉團兒醒了過來,驚奇的看著沈郎魂,似乎覺得他能將她一舉擊倒非常可怕。沈郎魂瞟了她一眼,「十六歲的娃兒,練成你這樣也算不錯了。」玉團兒的眼睛眨了眨,「聽你這樣說,你的武功肯定很好了,你願不願意教我?」聽她說話,對沈郎魂剛才把她擊昏一事並不放在心上,心胸甚是豁達。柳眼道,「你都要死了,要練武功做什麼?」玉團兒道,「武功練得越高,或許我就能活得更久,我娘親一輩子的心愿,也就是讓我活得久些罷了。娘死了,我想念她,要對她好,就只有讓自己活得久些。」她隨口說來,沈郎魂心中微微一震,突然想起如果荷娘未死,一生的期望也不過是讓自己諸事無憂、平平靜靜的過一生,自己投入朱露樓作殺手、搶走柳眼剝他的臉皮、捏斷他的腿,這些事荷娘是萬萬不樂意見的。柳眼卻冷冰冰的道,「就算你練了天下第一的武功,一樣活不了多久。」玉團兒也不生氣,「活不了多久便活不了多久,那有什麼辦法?」她將烤好的山貓遞給柳眼,將烤魚遞給沈郎魂,自己從火堆中摸起一個半生不熟的山藥,慢慢的吃。
明月當空,湖水清澈如鏡,三人圍著篝火而坐,玉團兒心情愉快,柳眼和沈郎魂卻都是一派沉默。